《沙海老兵口述史》--老兵杨世福口述(未完待续)

来源:文联     点击量:1142   发布: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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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杨世福口述 

    杨世福(1928年5月—),男,汉族,甘肃临洮人,1949年参加解放军,先在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随部队进疆后被分到原第二军五师十五团,曾随十五团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进驻和田,1955年随部队集体转业,历任四十七团畜牧科股长、科长,畜牧场场长、畜牧连出纳等职务。在生产建设时期,曾被评为二级先进工作者和民族团结先进个人,1984年1月,在四十七团光荣离休。现与小女儿居住在乌鲁木齐。

    

    我是甘肃临洮人,1949年8月,王震的部队经过甘肃临洮,我当时在农校学习,就和好多同学一起加入了解放军,先是在第一兵团军政干部学校当学员,跟着部队进疆,到达吐鲁番后,我又被分到了原二军五师十五团团部当参谋。

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和田

    

    1949年11月底,我们走了1万多里路到了阿克苏。部队正在休整时,上级发来通报,说和田的国民党军官,不接受和平起义,正在策动武装叛乱。为了及时制止和田地区民族分裂分子预谋组织的暴乱,王震将军命令我们火速赶往和田。当时赶往和田有3条路可以走,第一条经巴楚到和田,第二条经喀什到和田,这两条路线沿 途有路、有水、有人家,条件好,但是这两条路线绕得长,步行需 要一个多月才能到达,第三条路线就是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条路线进入沙漠以后没有道路,没有人家,严重缺水,条件十分艰苦。为抢时间,部队决定让我们从阿克苏横穿沙漠直插和田……

    1949年12月5日,我们五师十五团的1803名官兵,从阿克苏市徒步出发。12月7日,我们从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直插和田。我们每个人都背着1支七九步枪、40发弹药、4颗手榴弹,加上行李、干粮,每人身上背着的东西至少都有二三十公斤,一天要走100多里路。几天走下来,所有人的脚上都打满了血泡。许多人的鞋走坏了,光着脚往前走。全团一共只有100顶帐篷,不够分配,夜里,一些班排只能露营。大冬天沙漠冷得很,水壶里的水都结冰了。

    进入沙漠的第7天,我们凌晨3点出发,连续走了12个小时也没找到一滴水。个个嘴唇干裂,根本不敢张嘴,稍微一使劲就流血。渴的实在没办法了,就喝马尿、人尿。

    走到第9天,带的水就全用完了,不少同志因缺水晕倒了。为了找水,我们走了180里。上级命令杀掉骆驼和战马,饮血止渴。大家舍不得,抱着马脖子哭。穿越沙漠的时候,我们部队只牺牲了一个人,叫李明,是个排长,老八路、战斗英雄,他一直肚子不好,我们把他埋在沙漠里了。 

    第10天,刮起了大风暴,沙漠里飞沙走石,白天变得和夜里一样黑。我们的眼睛都睁不开,满身都是沙子,就手挽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步一步往前挪,硬是顶着风沙走了110里。 

    第12天,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走出沙漠,到了有水、有柴、有人家的肖水库勒,这个地方距和田还有200公里。我们扎起帐篷,打水做饭,准备好好休整一天。

    这时,我们十五团政委黄诚接到先行到达和田的团长蒋玉和派来的一个参谋送来的急信,说叛乱分子准备血洗和田,让我们火速赶到和田支援。 

    后来,我们才知道,团长蒋玉和带领的80人的小分队已经到达和田。国民党起义部队(驻和田骑兵连)连长已经向他们交出防务,并介绍了和田当时的情况。但是和田的社会情况比较复杂,隐藏于此的反动势力一直在暗中活动。和田的反动势力见解放军只来了一支只有80人的先遣队,便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表面上表示欢迎解放军,拥护起义,暗地里却加紧阴谋策划暴动。在12月14日,反动分子邀请解放军晚上去俱乐部“看戏”,企图趁机将小分队一网打尽。当地一位维吾尔族青年察觉此事,及时向蒋玉和报告。战士们都劝蒋玉和不要去,但蒋玉和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他们请,堂堂革命军人岂能胆小?我赴约!”晚饭后,蒋玉和团长带着队伍高唱着军歌来到俱乐部。战士们个个胸前挂着冲锋枪,腰间插着一排手榴弹,冲锋枪的保险已打开,手指就在扳机上。那场演出拖了很长时间才开始。反动势力被解放军的威严给震慑住了,迟迟不敢下令暴动。蒋玉和与战士们顺利“看戏”,安全归队。归队以后,蒋团长赶忙派出参谋报信。

    紧急情况下,黄诚政委就亲自带领班以上骨干和共产党员组成了一个先遣骑兵小分队赶赴和田支援蒋玉和的小分队。经过一天一夜日夜兼程,先遣骑兵小分队赶到和田城外,小分队并未立即入城,而是在城墙外放蹄疾奔绕城 3 周。一时间,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和田城内的反动势力以为我们大部队来了,胆怯了,再也不敢有所 动作。我没能参加先遣小分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我们大部队随后也赶紧收拾好帐篷,日夜兼程,奔赴和田,4 天的路程只用了 2 天就走完了,于1949年12月22日清晨,来到和田。我们走进和田城的时候,满身尘土,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由于连夜赶路,眼睛都是红红的,对我们从沙漠中走出来,好多人都认为我们是“天降神兵”。

    我们十五团从阿克苏出发,连续跋涉18个昼夜,行程达1580里,进驻、解放了和田,完成了党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司令员彭德怀、政治委员习仲勋给我们十五团发了嘉奖电,说我们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纪录。

    2007年,和田至阿克苏的沙漠公路修通了,当年我们就是从这条路走到和田的。这是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第二条公路。通车那天,军分区、和田地委和十四师党委请我们当时穿越大沙漠的老同志坐班车从和田到阿克苏,重新再走一下这条路。当时我们十五团健在的老同志都去了。我们上了车以后心情十分激动。这充分说明了党和国家,和田人民没有忘记过我们这些老同志。到了阿拉尔以后,更是让我们震惊,当年的戈壁沙滩现在变成了城市楼房,到处是良田和林带,经济发展得太快,我们感到十分高兴。


参加和田政权建设和大生产


    1949年12月27日,我们十五团从国民党起义部队的手中接管了边卡防务。但是,反动派并不甘心,他们明着欢迎我们解放军进驻各县,帮助建设政权,背地里搞“小动作”,造谣惑众,蛊惑民心,说共产党要实行共产共妻,是先甜后苦,给和田的社会稳定和生产生活带来了很多困难。1950年,开展减租减息,我们十五团派出工作组到墨玉县的乡村帮助生产、建政。为了稳定民心,我们还举行了武装示威游行和实弹射击表演。

    根据新疆军区命令,驻地部队不吃地方伙食,一律参加生产,自己养活自己。我们从进驻和田后就开始从事农业生产,创业艰难,没有房子住,我们就挖地窝子;开荒种地,挖渠引水,植树造林; 没有牲畜,就人拉犁耙;没有工具,就自己做扁担、编筐子。当时 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手上打满了血泡。但我们没有丝毫怨言,都是抢着干,我们部队开垦了大片土地[1] 。后来整编,我们十五团的 一个营专门从事生产[2](整理者注:称三团三营)。 

    当时(1954年)我们十五团(整理者注:称三团三营)是准备全部迁往阿克苏沙井子的,时任和田地委书记黄诚认为为了和田的稳定,十五团必须留下来,就给王震将军发了一份电报汇报了情况,王震将军复电说:“十五团驻和田万不能调”。于是,我们团(整理 者注:称三团三营)有3个连队(整理者注:还有加工厂和养猪队)就留在了和田。 

    我的老伴儿是一位当年入疆的山东女兵,我和我老伴怎么认识? 我老伴当时在团部当接线员。我看上了她,就给她偷偷写了一封信。她一直没给我回信,见到我也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搞得我很纳闷。没想到,十几天后,她给我回信了,原来她拿着我的信去问组织有什么意见,这些天,组织回复说没意见,她才给我回信。按照部队结婚的规定,要符合条件才能结婚,我当时是副营级,是符合结婚条件的。交往了一些时间,1954年11月经组织批准我们结的婚。后来我们有4个孩子。


 建设家园——四十七团 


    1955年春天,接到集体转业的命令后,我就成为了一名军垦战士。我们把已经开垦好的耕地无偿交给和田地方,随后立即开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建设自己的家园——四十七团。

    1955年秋天,我被团里派到军区的畜牧兽医班学习,学习结束后,担任了团场生产办公室畜牧组的组长。

    以前的四十七团到处都是盐碱滩,大沙包,除了有一些胡杨树,什么都没有。我们去了以后,没有住的地方就挖“地窝子”,没有吃的我们吃野菜,喝黑泥水;缺少骡马,我们自己当骡马拉车拉犁,自制独轮车,用抬把子抬沙土,我们还种植林带阻挡风沙。就这样,开垦出团场最初的耕地。这些年来,团场变化很大,我们从地窝子、草棚子、土块房、砖房,搬进了楼房,真是变化太大了。昔日的荒漠戈壁,现在是林带纵横,大片大片的红枣林,马路街道宽阔,日子越过越好。


 讲历史 宣传老兵精神 


    1984年1月,我光荣离休了。我很多的战友自从到了和田以后再没离开过和田,还有一些战友到了四十七团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四十七团。我的转业证我一直随身携带着,我经常说:我们这些老兵们虽然军装脱了,可军魂未丢;人走了,但军魂未走!大家把骨头 埋在了大漠,把忠诚献给了祖国,我们无怨无悔!因为我们曾经是 军人,作为军人就要有坚定的理想信念,就要对党绝对忠诚。 

    我的战友王传德,在世时,每年清明时节,他都会带着儿孙到 团场最大的杏花园,采摘一袋杏花来到“三八线”[3] ,看望和他在 沙漠里共度了一生的战友、同志、妻子王秀兰。面对墓碑,王传德 总是深情地说:“秀兰,你走的时候我没有把军帽给你带上,你走了以后我把你的帽子缝在我的帽子里,我一直带着这顶帽子,就好像 我们永远在一起一样。” 一位老战士的遗孀说:再过几年我们就要去“三八线”了,去和老头子在那边开荒、种地、守边关。 

    有一位无儿无女的老战士,叫季玉亭,1990年去世。临终前, 他要求老伴在他死后,做 3件事:第一件事,替他向党交最后一笔 党费;第二件事,把欠医院的医药费还了;第三件事,团里现在还很困难,不要向组织提任何要求。老伴点头答应了,他才放心地走了(去世)。 

    我的战友马鹤亭,他的老伴叫李春萍。1952年,李春萍是山东昌乐县人,17岁的时候,入伍进疆,是位山东女兵。马鹤亭比李春 萍大10岁,他们在一个连队工作。在劳动中,两个人认识了,马鹤亭对李春萍特别好,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李春萍到了新疆以后不习惯,原本打算回山东的,和马鹤亭有了感情后才留了下来。 

    1955年冬季的一天,连队开渠冬灌,突然渠口子垮了,马鹤亭跳进冰冷彻骨的渠水,用身体去堵渠口。李春萍也跟着跳下去,两人臂挽着臂,紧紧连在一起堵渠口。那天李春萍身上正好来例假了,上岸后高烧不止。马鹤亭赶紧背她去医院。3个月后李春萍出院了, 医生告诉她不能生育了。当时,她听后嚎啕大哭,悄悄离开了连队。1个月后,马鹤亭找回李春萍。次日,两人喜结连理。那天,马鹤亭为李春萍擦去泪水,告诉她,不要难过,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把荒漠垦出绿洲,将来这一片片“绿洲”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还记得,1999年国庆节,兵团党委安排我们能出门的老兵到乌鲁木齐、石河子参观。在王震铜像前,我们的老战士列好队,集体敬礼。领队的是李炳清,他代表大家汇报,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是一野二军五师十五团的战士,胜利完成了你交给的屯垦戍边任务,你要求我们扎根边疆,子子孙孙建设边疆,我们做到了,没有离开塔克拉玛干,儿女也都留在了新疆。司令员,你听,我们为你唱首歌吧!《走,跟着毛泽东走》 预备唱!”大家一起唱了起来。他们唱的时候,旁边围了好多人,一个劲儿地为他们鼓掌,好多人都哭了。 

    我的战友刘来宝是四十七团第一代军垦人中民族团结的优秀代表之一。1959年,他和少数民族职工刘·努尔沙汗相知相恋、结婚生子。直到晚年,他们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说起自己的一生,刘·努尔沙汗笑着说:“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了他。”70多岁了,她一直为嫁给老兵刘来宝而自豪。 

    战友们的优秀事迹太多了,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我是我们这些老兵中为数不多的,有点文化、还能讲点话的一个,我有责任和义务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历史整理好、讲述好,才能对得起战友们。离休以后,我就经常到军区、地方、兵团等一些单位和 党校去讲述我们老兵的故事。

    记得2009年,一支南方的部队临时调防到了和田。战士们水土不服饮食不适,思想起了波澜。我被请到部队驻地给年轻的战士讲四十七团的历史。我讲了近两个小时。听完后,年轻的战士向我行 了军礼,说:“和前辈所经历的比较起来,眼前的困难算什么?”战士们的情绪稳定了。 

    我现在还是兵团党委党校访谈式教学的客座教授。兵团广播电视台李秋玲是主持人,我向学员们讲述了我们十五团战士如何历经艰险穿越沙漠、进驻和田后如何浴血奋战,1955年部队集体转业后,如何在和田屯垦戍边、忠诚坚守,讲述我们忠诚祖国、热爱新疆、扎根新疆、屯垦戍边的老兵精神。每次在兵团党委党校讲述我们沙海老兵的故事,学员都深受感动,经受洗礼。 

    2013年9月,我联合了其他 8 名沙海老兵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了封信,向总书记汇报了我们四十七团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12月, 习近平总书记给我们9名老战士回信了,信中写道:“长期以来,老战士们为屯垦戍边、建设边疆作出了重要贡献,谨向老战士们表示崇高敬意和诚挚问候,祝愿他们身体健康、生活幸福,以老兵精神激励更多年轻人为祖国边疆的长治久安和繁荣发展作出贡献。”看到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我们都非常激动,我们这些老兵,这些年不拿军饷、不穿军装,永不转业、永不移动地驻守在祖国西部边疆, 党和人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我们都暗暗下决心,要时刻以一名老兵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一生坚守在边疆,扎根在边疆,不但自己这样做,自己的子孙后代也要这样做。


我的心愿 


    我们这些老兵军装脱了,可军魂未丢;老兵走了,但军魂还在。大家把骨头埋在了大漠,把忠诚献给了祖国,我们无怨无悔。当然我们这些老兵也有遗憾,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我们十五团的战士 们集体请战,希望拿起武器赴朝参战,到朝鲜“三八线”打美帝国 主义者,可上级下达的命令就是继续屯垦戍边,因为没有走上战场, 这就成为了我们这些老兵们终生的遗憾,也成为了我们这些老兵们 一辈子心理上过不去的“坎儿”。1955年的时候,有一名叫周元的老八路,天不亮就扛着坎土曼下地,晚上也没回来,大伙点着火把 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手里还攥着坎土曼。他是四十七团第一 位牺牲在生产一线的老兵,他生前和战友曾经开出了一块长方形条田,宽约300米、长约800米,想着他是个战士,就把他埋在这块地里,这块地就叫“三八线”。后来,哪个战友“走了”就埋在这里,谁的老伴走了(去世) 也都跟着埋在这儿。

    我们很多战友生前都说,活着不能打到“三八线”,死后我们就埋在“三八线”。(注:从掩埋第一位去世的老兵开始,目前有 323 位老兵及其家属埋骨黄沙)。

    我的心愿就是等我百年后,和老战友在“三八线”相聚,守着到永久,这里是我们约定的最后归宿。活着并肩作战,风雨与共。 死后,要在沙漠列队,相伴胡杨,把忠骨埋在大漠,把忠诚献给祖国。 

注释: 

   [1] 据资料统计,1950 年,十五团共开垦荒地 2.3 万亩、播种 2.2万亩;1950 年春至 1951 年 11月,十五团一营用一年半的时间修 通和田到西藏阿里的新藏简易公路;1952年,十五团将两年来在洛 浦、和田和墨玉县开垦出的4.5万亩土地无偿献给地方政府和群众。 

   [2] 1955 年 4 月,农一师 (现第一师) 三团集体转业,改编为 农一师前进总场墨玉分场。 

   [3] 1955年深秋的一天,四十七团战士 (当时称农一师前进总 场墨玉分场) 周元一整天没回驻地,战友们找到他时,他趴在地上, 嘴里全是血。周元手中紧攥着坎土曼,浑身僵硬,累死在了工地上。 周元曾与战士开垦了一块地,宽300米,长800米,战士们就称这块 地为“三八线”。大家一合计就将周元安葬在了这里。从此,四十七 团每位去世的战士都被安葬在这里。 

采访时间:2018年2月2日上午 

采访地点:乌鲁木齐市迎宾路莱茵庄园杨世福老人二女儿家 

采 访:李书群 辛敏 

录 音:辛敏 录音

转文字:杨丽云 

文字整理:李书群 司宇亮 辛敏 

《沙海老兵口述史》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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