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桃树，跟我一起淹没在沉沉的夜的海洋里。

沙漠小城的夜，一贯单纯的彻底：酷热或者冰凉，漆黑一团或者星光满天，很少有暧昧的含糊的中间地带。

今夜，就是最纯粹的黑色，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抹月光，甚至没有一丝微风。睁大眼，眯起眼，仍然看不到一个熟识的物体，一栋楼，一棵树，都隐身在记忆中的处所，本体蜷缩在影子里，影子紧抱着本体，害怕一旦分开便找不到对方。

其实我只想看一看那棵桃树。我看过它在烈日下叶片打蔫的样子，看过它在冬日里枝条稀疏的样子，看过它春天时欣欣向荣的样子，看过它浮尘中满目疮痍的样子，只是没有看过它夜色里孤独站守的样子。

那棵桃树是来这里后第一个深深烙在我脑海里的东西。从冰天雪地的乌鲁木齐来到南疆，在同样没有绿色的大地上，突然有一树桃花映入眼帘，这该是多大的惊艳啊！

那树桃花，就绽放在每天数次经过的小路边。小路边是草木稀疏的沙地，小路上是永远昏黄的沙尘。而就在这沙地沙尘中，桃花无所顾忌地盛开着，怒放着粉扑扑的花瓣，舒展着鲜嫩嫩的花蕊，吐露着热腾腾的香气，把无限的生机和活力以及美好，大方地馈赠给从漫长寒冬走过来的人们，蜜蜂们，沙尘们，空气们，阳光们，还有沙子里开始萌动的小草们。

远远地看，这一树桃花毫不逊色于生长在北疆的、内地的、海滨的、田野的或者城市的桃花，甚至因为背景或明或暗的灰黄色，而显得更加艳丽，明亮，更加深沉，热烈。只有走近了，默默地与一朵朵花对视，对话，你才会窥见，那被风沙磨砺的千疮百孔的容颜。是的，千疮百孔，吹弹可破的肌肤，怎么能敌得过击穿金甲的黄沙。可尽管沙尘蒙满花颜，沙砾折断嫩蕊，花儿们还是手牵手肩并肩，装点着萧瑟的沙漠，宣示着早春的来临。

沙漠的骄阳，用神奇的光把一切色彩减成白色，而把白色染成褐色。桃花也不例外，由鲜艳的粉到无力的白，再到凋谢的灰，最后结出一个个嫩绿的小桃子。于是，感动于生命的神奇，陪伴着新生的成长，每天往返在桃树下，欣喜地看着小桃子一天天饱满，鼓胀。

花开年年，坐果年年，却终究没有结果。含饴弄孙的老人，举起少不更事的孩子，揪下青涩稚嫩的果实，投掷，抛洒，整个院子都充盈着桃子的哭泣，桃树的叹息。

金秋，收获的季节，桃树却没有一粒果实，只有一树叶子，在秋风里摇曳着无语的悲戚。

我不再走那条小路，我不敢看满树光秃秃的叶子，我更不敢听桃树在风沙中瑟瑟的声音。桃树桃花赢得了狂风黄沙，却终究成熟不了自己的哪怕一颗果实。

于是，我只能在夜里，寻找那颗桃树的心跳和悲伤，当然，还有明年开花结果的希望和力量。

作者：煮酒醉石 编辑：张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