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二代王亚平的口述
王二春 ( 1913 年-1999 年),男,汉族,出生于河北宁晋县孙家庄石柱村人,1941 年参加八路军,1942 年 7 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中,先后在冀中军区警备旅一团三营九连、晋绥军区十一团一营二连任战士、班长、排长等职。解放战争中,先后在吕梁军区独立四旅十二团一营二连、陕甘宁边区三五九旅七一九团一营二连、教导团、二军五师十五团一营三连任排长、副连长、区队长、连长、副营长等职。1949年12月,他随十五团率领三连徒步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1950年后,他先后在十五团生产大队、农一师机耕队、农一师后勤处运输科、农一师前进农场墨玉分场、农一师四管处昆仑农场、农三师四十七团任大队长、协理员、科长、教导员、场长、团长等职,并担任过中共农一师四管处党委、农三师党委、墨玉县党委委员。
王亚平(1959年3月—),男,汉族,河北宁晋人,1977年8月在四十七团六连参加工作,先后任皮山农场副政委、副书记,和田管理局纪委副书记、监察处处长,四十七团政委,和田管理局体改委政研室副主任,十四师政研室主任,十四师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十四师教育局局长,十四师编办主任等职,2016年6月退休。
1981 年 6 月离休,1995 年 4 月经兵团党委组织批准享受副师级政治生活待遇。
王二春出身贫苦,自小深受剥削阶级的剥削和压迫,对剥削阶级怀有大恨,具有坚定的政治立场和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在中国革命面临严峻危险的危急时刻,他响应党的号召,毅然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投入到抗日救国运动中,他先后参加过河北反扫荡战斗、山东白坡战斗、山西青远边战斗。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过保卫陕甘宁边区及运城、榆林、瓦子街、西府等战斗。他作战勇敢,不怕流血牺牲,多次负伤,立功受奖。
部队进驻和田执行屯垦戍边的历史使命后,他担任墨玉分场第一任教导员,率部队开荒造田,种粮植棉发展经济,同时平叛剿匪、稳定社会,为和田地区的社会稳定和四十七团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1999 年 12 月 31 日,王二春因病医治无效在和田去世,享年87岁。
(注:以上资料出自:兵团史志编纂委员会,四十七团史志编纂委员会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田农场管理局四十七团志》.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512-513)
父亲王二春的故事
这些年来,部队的、兵团的很多人都来采访过。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基本上不太给我们这些子女说战争年代的事。他说,说起战争年代的事就想起牺牲的一些战友,他就难受。1941年他参军的时候,一个村子一共去了6个人,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有5个就已经牺牲了,就剩他 1 个人。这些还是“文革”时,他的战友从喀什到团里来看他,他们坐在一起谝这些事,我在一边听到的。平常,他从不跟我们说,提都不提那些事。
我记事以前的事,大部分都是听我父亲和一些老战士说的,还有一些是这些年看到的资料。
我父亲王二春是四十七团建团后的第一任团长,曾经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西北战场的宜川战役、永丰战役。1949年7月兰州战役后,他就跟随二军五师十五团翻越祁连山进入新疆,进疆时他任十五团三连连长。
1949年 12月 22日,十五团官兵用了 18 天时间从阿克苏穿越沙漠走到了和田。1950年年初,部队为了不给当地群众增加负担,开始进行大生产,开垦了很多土地。我看资料上说,1954年年底的时候,农一师党委看到前进总场墨玉分场 (四十七团前身) 开垦的荒地分散不连片,准备把十五团撒到阿克苏沙井子,有 3 个连队先撤走了,没想到当地的民族分裂分子乘机在墨玉县各区搞暴乱,预谋建立“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我父亲就和没撤走的战士一起平乱,历经一个多月将暴乱镇压下去,维持了社会正常秩序。为了维护和田的稳定,王震命令十五团留在和田,一边维稳,一边搞建设。
1955 年,十五团集体转业。由于我父亲作风优良,踏实肯干,组织就任命他担任农一师前进总场墨玉分场 (四十七团的前身)场长。
由于维稳的需要,我们四十七团分成3大片7小块穿插在墨玉县的几个乡里,最远的采矿连距团部 100 多公里。团场有一辆嘎斯六九,是辆苏联车,他一般都不坐,每次下连队,都是骑马。他到连队去,也从来不跟连队打招呼,骑上马就去了,去了先到地里面去转一圈,完了以后才到连队。遇到饭点,他直接就到连队伙房去,去伙房柜子里拿个碗,打上点菜,拿上两个窝窝头往菜上一放,有时一碗白菜汤或一截生葱,蹲到伙房门口吃完,吃完饭接着工作。要不就是看完了地以后,发现问题就召集连队干部开会解决,解决完了问题,马上就到下一个连队。
有时,他去连队也坐马车,连队的大车经常到团部来拉面粉,或者其他物资。这个时候,他就坐马车去连队。记得有一次,我跟着我父亲一起坐马车到一连。我是去看从小把我带大的保姆阿姨,我和保姆阿姨的感情比较深,寒假暑假的时候,我都要去一连去看她。我父亲检查完工作就返回了,我要住上几天再回家。
我父亲他平时说话不多,连队、机关科室的,来找他汇报工作,说个什么事,汇报完了,他没有多的话,就是“可以干”“行”“你们干去就行了”,或者“不能干”“不行”“不能干啥”,就这么一句话,其他多余的话没有。一是他话少,再一个就是那时候我父亲没啥文化,他那点文化还是参军以后在部队里学的。他当时配有一个文书,现在叫秘书,就是专门写材料的。但是开会讲话、发言稿什么的他都是自己写,拿铅笔写在纸上,只有他能看懂,知道什么意思,我们是看不懂的。
十五团这些老同志,基本上大部分都没有受过啥苦。有一个叫田娟(音译)的,从外面调来的,他当过红军,参加过万里长征,资格比我父亲老多了。1964 年,调到我们团里当政委。“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冲击,吊起来打他,耳朵都被拧得全都变形了,等于没耳朵了。这是我们亲眼看到的。那时候我父亲他们这些老兵基本上没人敢动。
1974年,我父亲落实政策回到了团长的岗位。那时他已经60岁了,师里给他配备了吉普车,他一次也没让我们这些儿女坐过,连顺便搭车都不行。秋天,一些连队干部拿些水果、花生、红薯送到家里,他从来都是让放在门口,算清多少钱,把钱付了,让来人写个收条,才让往家里搬。自从1955年担任农一师前进总场墨玉分场(四十七团前身)场(团)长到 1979 年离休,他当了 24 年的团长,没收过一分钱的“礼”。
夏收和秋收时节,他还是像原来一样,带把镰刀到连队大田,一边检查工作,一边帮职工收庄稼。离休以后,这个习惯还保持着,只是检查工作变成了给连队的干部在某些方面提个建议,出个主意。
我父亲带我回过他老家,是1976年。那时全国在搞“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把和田地区的老同志全部集中到北京进行学习。我父亲他们先去了北京,我 7 月 10几号放假了,就从和田找了个便车,到了乌鲁木齐再坐上火车赶到北京,跟我父亲会合,住在中央民族学院。没想到遇到唐山大地震,我父亲他们赶赴灾区去救援,我就一个人留在北京,住的那个楼是 5 层楼,裂了个大口子不让进去住,我就只好睡在下水道的水泥管道里。8 月几号,他们的学习班结束以后,我们就回河北老家了。
其实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有好多次机会离开和田。自从四十七团成立他就当团长,一直到他退休。调他,他也不走。刚成立农三师的时候,说要调他当副师长,他不去。他说自己文化低没有水平,还因为他的战友都在四十七团。还有一次,兵团撤销以后成立了农垦局,就是和田农垦局,也是要调他到农垦局当局长,他也不去。
刚离休的时候,好多人动员他回老家,他不愿意,他说老同志都在这,我回老家去干啥。后来兵团老干部局在五家渠干休所为他准备了一套住房,让他去五家渠兵团老干所养老,他也不去。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的,还有许多他的战友陪伴着他,他离不开他们。在四十七团的时候,他一直住在用笆子墙修的房屋里,直到1989年,他才搬到和田农场管理局 (十四师的前身) 的老干所。他在和田的干休所的时候,每年都有很多很多人来看他。
1999年 6月,他再一次回到四十七团,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四十七团。他走进一块麦田地,低头看着熟透了的麦穗,笑得那么开心。那次,他和当年一起进疆的老兵吃了饭还喝了酒,在饭桌上他对老兵们说:“我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1999 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他在和田地区医院去世,他的遗言里,有一条就是把自己埋在四十七团的“三八线”。
我的故事
我们家一共有5个孩子,他对我们要求特别严格。我大姐5岁的时候,和几个孩子在马车下面玩,马车的车厢下面前后有一个铁圆杆,几个孩子钻来钻去把圆杆给蹭下来了,我大姐刚好在圆杆下面,圆杆打在她脑袋上,不幸去世了。我大哥是 1954 年出生的,当了兵,现在在伊犁。我二姐、我妹妹和我现在都在和田。我们这些子女谁也没想过离开新疆离开和田,因为我父亲留在这里了。
我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在十四师工作,现在也退休了。就是我父亲的执意坚持,我才留在十四师工作的。1977 年,我高中毕业,正赶上秋季招兵,就报了名。我父亲不想让我去当兵,就对我说:“你要是 10 发子弹能打中 80 环,我就让你去当兵。”结果我打了 92环,他还是不让我去。他根本没想到我能打得这样好。他对我说:“你看团场这么多职工的子女都要去当兵,你哥已经当兵走了,你这次要再去,我就不好做其他人的工作。”于是我只好去四十七团六连当了一名农工。
第二年,团里办了个“五七”大学,规定凡上“五七”大学的,都不准参加当年国家的高考。许多职工子女都不想去上“五七”大学,我父亲却让我带头上这个学。这一年,四十七团所有参加高考的职工子女,包括我的高中同学,都被录取了,离开了团场。而我因为上了“五七”大学,参加不了高考,只能留在团里。
9 年以后,中国农行墨玉分行决定调我担任四十七团代办所主任。当时我父亲已经离休,四十七团的团领导也同意我调离。可我父亲不同意,他对我说:“我当领导这么多年,不能利用自己的权利或关系,把自己的子女弄到好单位,离开团场和兵团。”农行墨玉分行等了我两个月,我还是没有拗过父亲,没调离走。
1988年,和田地区土地规划局要人。一旦进了这个单位,就是公务员。当时和田农场管理局农业处的一个处长亲自带我去面试,土地规划局的领导对我也很是满意。但我父亲再一次把我拦下,不让我离开四十七团。从此,我是彻底打消了调离四十七团的念头。1991年,和田农场管理局把我调到了局纪委工作。此后,我又被调回四十七团当了3年的团政委。
父亲对我如此严苛,年轻的时候想不通。我父亲不怕艰苦、收入菲薄,但毕竟也是有家室的,为什么不能为家庭、子女的未来考虑?我父亲认为:全团的老兵都是他带过来的,其他人的子女可以走,他自己的儿女不能走,因为还有许多老兵的子女在团场、在戈壁滩。
经过这些年来的磨炼和党性锻炼,我终于完全理解了父亲,因为我父亲有钢铁一样的党性。我也懂得了有一种人生叫克己奉公。我决心像他那样不管人生遭遇什么,不管职位高低生活贫富,不管时代和社会如何变迁,都坚持共产主义理想和对党的忠诚。
采访时间:2018年1月29日上午
采访地点:和田市人民街83号之玉花园王亚平家
采 访:李书群
录音及转文字:辛敏 王玉梅 杨丽云
文字整理:李书群 司宇亮 辛敏
作者:文联 编辑:文联